2022年12月16日，第八屆江西藝術節(jié)· 江西非物質文化遺產服飾秀在南昌滕王閣舉辦 中新社 劉力鑫/攝

中華文明以源遠流長、燦爛輝煌而著稱于世，中華服飾文化更是其中光彩奪目的絢麗篇章。

中國，又稱“華夏”，這一名稱的由來便與服飾有關?！渡袝x》注：“冕服采章曰華，大國曰夏。”《左傳正義·定公十年》記載：“中國有禮儀之大，故稱夏；有章服之美，謂之華?！?/span>

衣冠何以展示文明？服飾又何以化成天下？

中華民族的服飾不僅具有避寒暑、御風雨、蔽形體的實用功能，還具有遮羞恥、增美飾、辨族群的社會功能，體現(xiàn)出知禮儀、別尊卑、正名分的教化功能，詮釋著釋乾坤、彰華夏、定天下的中華文明?？梢哉f，“衣冠”詮釋了什么是文明。

夏商周三代時期，服飾的考古遺存較少，文獻記載較多。以對大一統(tǒng)國家形成發(fā)展的重要作用為主線，這一時期歷史文獻學、古文字學和考古學的相關研究已經(jīng)表明，服飾是中華文明形成的重要標志物。

那么，衣冠文明又是如何實現(xiàn)內修容德、外服天下的呢？梳理以禮治國的歷史脈絡我們看到，服飾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家國同構、天人合一等核心理念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。面對人類文明的共同追求，孔子及儒家構建了“服、容、辭、德”的思想邏輯，更總結出“衣裳之治”的歷史經(jīng)驗。所以，從某種角度說，“衣冠”成為了中華文明的代名詞。

夏后尋根

中華文明是土生土長、在自身文化傳統(tǒng)基礎上形成的原生文明。新石器時代，地方文明開始在中原、齊魯、長江中游、江浙、燕遼和甘青等地區(qū)萌生。經(jīng)過交流、分合、進退、更新、替代、融合，各地區(qū)文明逐漸形成了中華文明的“巨大重瓣花朵”；后又經(jīng)過五帝時代的族群磨合，各地文明進一步交融發(fā)展，形成了大一統(tǒng)的趨勢。大約在4100年前，夏后氏建立起超越地方政權的秩序，助推了這個生機勃勃、規(guī)模巨大的文明共同體的發(fā)展。

何謂文明？文明是一個既古老而又常新的概念。《尚書·舜典》認為舜帝具有：“濬哲文明，溫恭允塞”的品質?！吨芤住べS卦》彖傳說：“剛柔交錯，天文也；文明以止，人文也。觀乎天文，以察時變；觀乎人文，以化成天下?！钡浼d，認為文明就是要人“止于至善”和“化成天下”。

什么是文？文者，紋也，就是紋鏤、紋飾、章紋、圖案，后來引申為卦爻、文字、文章、思想、精神等。人只有穿上絲麻，并繡、畫上紋樣，才真正地與動物區(qū)別開來，踏入文明社會。孟子講：“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。”孔子曰：“質勝文則野，文勝質則史。文質彬彬，然后君子?！倍荚谥v這個道理。衣以成人，服飾乃自然之精華，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標志。

中國素有“衣冠上國”之稱。黃帝時期便發(fā)明了服飾材料和技術、初創(chuàng)了服飾制度，至今流傳著“嫘祖始蠶”“胡曹作衣”等經(jīng)典故事。考古發(fā)現(xiàn)印證了文獻的記載，在良渚時期的錢山漾遺址中，出土了絹片、絲帶和麻布片、細麻繩等絲麻制品，技術和工藝均達到較高水平；在龍山時期的陶寺遺址中，厚殮的衣著華貴而豐富，已反映出階級的分化?？脊虐l(fā)現(xiàn)的服飾遺存，與文獻記載中服飾的社會政治屬性相得益彰。五帝時代諸侯會盟、朝賀、賜命，皆以玉帛為禮器?！妒酚洝の宓郾炯o》記載堯、舜時期考核各地官員，便“明試以功，車服以庸”。“禹合諸侯于涂山，執(zhí)玉帛者萬國”?！抖Y記·祭義》說：“古者天子諸侯，必有公桑蠶室?！泵磕耆?，王后都要出面主持祭蠶桑禮，以禱告桑事豐收。

相傳至夏禹時代，中國已形成“十二章”等較為完備的服飾制度。再經(jīng)商周兩代發(fā)展，尤其經(jīng)周代的豐富和完善，服飾不僅僅是中國人的遮體避寒之物，更是中華文明的囊括歸藏之衣。至此，中華民族集體進入“數(shù)千年聲名文物之邦，累世代冠裳禮義之族”的發(fā)展階段。

在夏代，作為穿戴之物的服裝，已成為治國之器?！渡袝び碡暋诽岬较挠韺⑻煜聞澏椤爸邪睢焙汀拔宸?，要求各地要服從中央統(tǒng)治，按照規(guī)定履行各類義務，諸侯也要穿著不同的衣服以區(qū)分地位。通過一系列改革，夏代中央與地方的名分、地位從屬關系更加明確，中央王朝的權力大大增加，中華民族的向心力也進一步增強，一統(tǒng)天下的格局初步形成。

商甲探源

中國漢文字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且延續(xù)至今仍廣泛使用的文字。遠古先民“堆石記事”“結繩記事”；黃帝時期，“倉頡之初作書，蓋依類象形，故謂之文；其后形聲相益，即謂之字”，中國進入象形文字時代。又經(jīng)過漫長演變，商代和西周甲骨文已發(fā)展為較成熟的象形文字系統(tǒng)。甲骨文成為“當時的一種俗體”，也成為記載服飾的重要載體。甲骨文中出現(xiàn)不少服飾物質生產資料的文字：蠶、桑、繭、苴、羊、毛、繅、帛等；也有指代服飾的文字：衣、裳、冠、冕、裘等；還有在此基礎上衍生出的依、初、裖、襄、裝、衰、裔等。這些文字數(shù)量較多，形成了以“衣”“絲”“履”“帛”等為部首的服飾類文字體系，彰顯了服飾在中華文明形成過程中舉足輕重的地位。

在甲骨文中，“衣”有多種寫法，反映當時人們的著裝形象。如圖中的一二三。“一衣”既是衣字，又是衣部首，是獨體象物字，象上衣形，有領、兩袖和襟，可能代表的是身著交領右衽上衣之人?！岸隆彼票硎緸閮芍匾禄蚨嘀匾?，可能代表的是玄端等服裝的形象?！叭隆彼票硎緸橐路系募y樣，可能代表當時或繡或畫有十二章紋的冕服形象。另外，“四裘”由“一衣”發(fā)展而來，表示衣服上有許多翻毛，可能代表當時的毳冕?？梢?，“衣”是一種重要意符，是服裝類文字的母體。

《說文解字》這樣解釋“衣”字：“依也。上曰衣，下曰裳。象覆二人之形。凡衣之屬皆從衣。”“衣”和“依”是可以互訓的同一個字?！夺屆吩唬骸耙?，依也。人所以依以庇寒暑也?！毖@個解釋，“衣”又可引申為覆蓋在或包在物體表面的東西，如上衣、下衣、頭衣、足衣等；“衣”的作用又可引申出“包裹”“覆蓋”的意思。

《說文解字》對“依”的解釋是：“倚也。從人，衣聲。”但“依”在甲骨文中更像“初”字?！拔逡馈毙蜗蟮乇硎尽叭嗽谝轮小?，“六初”形象地表示“人在衣旁”。由此，我們想到了另外一種解釋，即“六初為左衣右刀。此處“衣”指胞衣，即胎盤，是人一出生就裹著的那層血肉之衣；“右刀”意味著剖而產之。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文獻中有關于藏胞的記載，進一步說明了中國人對胞衣重視的原因：“胞衣與婦嬰曾為一體、胞衣是胎兒生命之源，是以二者間保留著某種神秘的互感觀念?！痹诖媸赖奈墨I中，關于胞衣的記載也不少?！墩f文解字》：“初，始也。從刀從衣，裁衣之始也。” 所以，“初”字從刀從衣，本義為制作衣服。這表達了人類誕生、遮羞保暖和家族繁衍三層含義，全面解釋了中華文明的開端。而這個開端也與服飾密切相關。

自甲骨文重見天日120余年來，考證了甲骨文“衣”的形象及其引申義，“衣”就是緊緊地包裹并守衛(wèi)著“殷”的那塊土地，如同初生嬰兒的胎衣一樣。從殷衣王畿到藩服方國逐層管理，既有“服”那般“同心圓”似的層層包裹，又有“衣”這樣領、袖、衽、衿、緣、帶等功能劃分。商代是中央王朝領導下的“方國聯(lián)盟”，各個方國要服從于商王朝。精妙的是，二者的結構竟然如此相同，猶如衣服和人一樣，衣服的核心是人，國家的核心是中央。

周禮鉤沉

“殷鑒不遠，在夏后之世?！币灾芄У榇淼闹芡醭y(tǒng)治者吸取商朝滅亡的教訓，總結夏商兩代成功治國的理念，對周王朝的治理作出劃時代的設計，開辟了影響深遠的以禮治國的道路。制定《周禮》，實行“分封諸侯”“威懾不順”“卜都定鼎”“明堂朝覲”“敬天保民”等一系列改革措施。周代建立起一個以宗族為主干而融合諸族的華夏社會，成為以宗法等級貫通全國的統(tǒng)一國家?？梢?，以禮治國是一次重大的、系統(tǒng)的政治變革。更為重要的是，有禮就有服，服飾在其中發(fā)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?！对娊?jīng)》多次記錄了周禮中服飾的出場：

“東人之子，職勞不來。西人之子，粲粲衣服。舟人之子，熊羆是裘。私人之子，百僚是試?！?/span>

“采菽采菽，筐之筥之。君子來朝，何錫予之？雖無予之，路車乘馬。又何予之？玄袞及黼。觱沸檻泉，言采其芹?！?/span>

周禮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，禮治當仁不讓地成為中華文明最顯著的特色之一，服飾在其中發(fā)揮的作用也是獨特而重大的?！墩撜Z·八佾》中記載，顏淵曾問孔子治理之道，孔子的答案是：“行夏之時，乘殷之輅，服周之冕，樂則韶舞?！边@是孔子對禮樂制度的崇拜向往，以及對周代“衣冠文明”的贊許。

由此可見，服飾對周代國家治理的作用可以表達為：家國同構、天人合一、衣冠華夏。

“五服”，最初是一項國土管理的制度，后來逐漸延伸至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社會、文化等方方面面。著裝制度中的“五服”，是指天子、諸侯、卿、大夫、士五類禮服；喪葬制度中的“五服”，是指以血緣關系遠近而規(guī)定的五種孝服；而社會關系中的“五服”，是指血緣關系不出五代的同姓之人……可見，從國到家，從地理到血緣，已經(jīng)被服飾“規(guī)范”得十分清楚，體現(xiàn)出清晰的“家國同構”。這一“同心圓”并未止于國，而是直達天下。在中華文明的形成發(fā)展過程中，服飾制度是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，充分說明了服飾極其重要的地位和作用。

服飾對天地乾坤的表達和解釋，也統(tǒng)一了中國人的世界觀，形成了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?！吨芤住は缔o下》道：“是以自天佑之，吉無不利。黃帝、堯、舜，垂衣裳而天下治，蓋取諸乾、坤?！敝芪渫跆岢觥拔┨斓厝f物父母，惟人萬物之靈”，等于賦予了人傳承天地衣缽、解釋天地精神的作用?！夺屆め屢路氛J為：“凡服，上曰衣……下曰裳?！痹谏噬?，服飾也用“玄衣纁裳”來表示天地乾坤的關系。后來天地乾坤延展至陰陽五行等哲學思想，這便是“天人合一”思想的源頭?？梢哉f，中國人最原始的、最基礎的、最深邃的思想，便是“天人合一”。

服飾給中華文明增添了無限光彩?！叭A夏”一詞成為中國人關于天下、國家、民族、社會甚至是群體的概念表達，與服飾關系甚大。春秋以降，中華大地上演了一出出戰(zhàn)爭與和平的大劇。令人感嘆的是，“服飾”亦在實現(xiàn)和平的過程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管仲在輔佐齊桓公爭霸過程中，提出“尊王攘夷”的口號，就與“服飾”有著關聯(lián)。以至于孔子感慨萬千：“微管仲，吾其被發(fā)左衽矣！”《春秋穀梁傳》記載，中原華夏諸侯的和平會盟叫做“衣裳之會”，共舉辦過11次；而代表炫耀武力的“兵車之會”只舉辦過4次。這些會盟者“均為中原文明之邦”。孔子指出：“裔不謀夏，夷不亂華，俘不干盟，兵不逼好”，強調的正是文明的力量。由此，衣冠華夏也成為了中華文明的代名詞。

衣裳天下

服飾是中華文明起源與發(fā)展的標志物之一。二十四史中，“衣冠”一詞出現(xiàn)600多次。

衣冠也延伸出一些其他意義。如文天祥詩曰：“四十羲娥落虎狼，今朝騎馬入真陽。山川莫道非吾土，一見衣冠是故鄉(xiāng)。”陳明夏說：“留發(fā)復衣冠，天下即太平?！笨傊耙鹿凇背蔀楣糯娜俗非蟮母呱心繕?，歸結起來三個字——“做君子”。

周代早期，古公亶父之子太伯和虞仲讓位三弟姬歷，南下太湖，使當?shù)貜臄喟l(fā)文身進化為衣冠繁華，才有了后來強大的周王朝和富庶的吳國。楚國地處偏遠，篳路藍縷，但他們積極學習、融入衣冠文明。戰(zhàn)國文物，楚衣是最多最好的。孫機先生曾說：“曲裾深衣的楚士完全可以比肩于六國冠冕?！庇纱丝梢娨鹿谖拿鞯闹匾?。歷史上，中原衣冠文明對鮮卑、契丹、蒙古、女真等民族產生了重大影響?！顿Y治通鑒》記載：隋文帝三年，突厥啟民可汗入朝覲見，要求改穿華夏服裝，主動提出要解辮、束發(fā)。唐朝服飾的輝煌更是盛況空前。王維在《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》中記載了衣冠文明的盛況：

“絳幘雞人報曉籌，尚衣方進翠云裘。九天閶闔開宮殿，萬國衣冠拜冕旒。日色才臨仙掌動，香煙欲傍袞龍浮。朝罷須裁五色詔，佩聲歸到鳳池頭?！?/span>

萬國衣冠拜冕旒，成為盛世的寫照。所謂衣冠文明，特點有三：一為天人合一，萬物一體、共存共生；二為家國同構，中國一人、天下一家；三為執(zhí)兩用中，惟德是輔、守正創(chuàng)新?？鬃釉J為服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心，“是故君子服其服，則文以君子之容；有其容，則文以君子之辭；遂其辭，則實以君子之德?！泵献右卜浅Ｖ匾暦椀慕袒δ埽骸白臃蛑?、誦堯之言、行堯之行，是堯而已矣；子服桀之服、誦桀之言、行桀之行，是桀而已矣?！敝腥A文明的本質就是人之為人，使人的內心世界、行為表象與社會結構和表象、天下格局和表象都和諧一致地共存共生。

內修容德，外服天下?！按挂律讯煜轮巍薄Ｒ鹿谖拿鞯拇猴L化雨，讓服飾不僅成為中國人的遮體避寒之物，還使其成為中華文明的囊括歸藏之衣，成為中國與世界交流互鑒的橋梁和紐帶。它帶給人們的是美好、真誠與溫暖，展現(xiàn)給世界的是和諧、平等與對話。追根溯源，我們完全有傳承好發(fā)展好中華服飾文化的堅定自信。

（作者為北京經(jīng)濟管理職業(yè)學院研究員，博士）

作者：張懿

來源：《中國民族》雜志2023年第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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